好文: 抹胸是什么意思

2023年4月7日17:01:12好文: 抹胸是什么意思已关闭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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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夜色流淌着明黄的斑驳光影。我看着窗外,不远处地王大厦、国际酒店、天安数码城的霓虹明灭闪烁,对面广场的上空飘荡着一首深情款款的英文歌,此刻已是晚上九点,我关上了电脑,准备回家。我喜欢在这个时候从办公室回家。夜幕开启,城市在大幅女明星广告牌上的红唇气息中醒来。下电梯,一个人走到寂静的地下停车场,启动冰冷的车,倒出停车位,掉头,冲进热浪扑面的街道,然后快迅摇下车窗,带着风,隐匿在这夜的深海里,尤如精灵般游弋。一路密集的车流,街边的大排档人声喧哗,印着白色啤酒广告的蓝帐篷一字排开,熙熙攘攘的食客在光影中晃动。两边绿化带上的鹅掌木开着球状的花絮,它散发着莲蕊的粉香。我把车加速,它呜的一声腾了起来,风把浓浓的粉香打在脸上,我眯缝着眼,嘴里哼着歌子,拐过两个街角,径直奔往一家港式茶餐厅,把车停好,然后像风一样翩然飘进去。

我钟爱这样的夜色多年。我喜欢在这暧昧的夜色中逡巡,游走,挥霍这漫无边际而又荒芜的人生。没人认识我,时间消失了。我可以在这明亮的餐厅点上一份干炒牛河和水晶虾饺,或者是点一份蟹底的艇仔粥和一碟蚝油芥兰,一个人慢慢吃完,然后转到万达电影城,看一场晚场的巨幕3D电影。如果电影不好看,我就会在商城的二楼靠角落的那家店子去逛逛,那是一家卖干花的小店,老板娘是一位四十开外的美艳妇人,她插花手艺了得,为了招来顾客经常现场表演插花,我注意到那是一双具有魔力的双手,几分钟就盘活一个极不起眼的藤筐,几束小花和几根萱草就让它成为一件艺术品。但吸引我的不是陈列在橱窗上的那些如同美人般顾盼生姿的插花作品,而是这妇人。她在表演插花时的专注中流转出某种——虔诚的清仪。她的双手沉醉于制造美的仪态,却不知道自己也成为了一种美的仪态。有一次,她头都没抬,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你这样盯着我的手看,我的手比花还好看吗?这么多人在场,这话乍听是一句调侃,然而我却知道她是在独问我,我俯下身,轻声但无比清晰地告诉她,你插花的样子像在布道。她猛然把目光从手中的花朵转向我,上上下下扫了我几个来回。这种与陌生人在灵魂上偶尔相互擦亮的瞬间并不常有,但由此发展成朋友反而就无趣了。啊,说到朋友,我一直回避朋友这种关系,在我看来,朋友是一个非常严格的词。每当有人跟我讲起他的隐私,他那痛苦的过往。尤其借着一场大醉,捶着胸口泪流满面的时候。我会不知所措,我觉得我没有能力,不,是没有准备好去接纳一个沉重而陌生的灵魂来进入我的生活,并让我从此跟这个人有了某种关系,维系这个关系,很大程度上,需要把我自己也坦露给这个人,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觉得那需要对生活有一种主动性的热情和强烈的好奇心。我没什么可倾诉的,不在乎他人怎么看我。所以,我没有闺密、知己,甚至没有爱人。与我交集的有那么三两个人,似乎也不能定义成朋友,我们彼此不甚了解,但相处得还算是愉悦,突然没打招呼来了,那就一起吃个饭,急着就要走,头也不回,也无需挽留。某个场合遇到了,遥遥地一声招呼。我们从来不相互惦记。当然,不交心的熟人我们也会泛称为朋友,我时常在夜晚也会转到这种朋友的茶庄,蹭几泡上好的生普或者单枞,把玩几把新开的紫砂壶,午夜时分,或者更晚,一个人开着车摸回住所。当然,很多时候,我会从办公室直接回家。如果不留恋外面喧哗的夜市,对我来说,夜晚的每一寸时光都是黄金,它只适合用来浪费或者虚掷。月色铺排它妖娆的鸦片陷阱,我在房间游动,把时光的华彩以颓废来挥霍。

可是,夜晚实在是太短了,在早上五点,我被迫上床,一直睡到中午12点,我都快忘记了早晨的太阳是个什么样子。这是我这些年的大部分时间的作息。我把夜晚当成了生命的道场,我把自己从人群中隔离出来,我让自己只属于自己。因为屋子里阳台上的植物和鱼缸的鱼们,再加上一条腊肠犬,我基本放弃了超过三天的旅行。我有一种隐秘的意识越来越清晰,我与这房子,这房子里的所有东西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生态。我的精神与肉身都进入了这隐秘食物链中,我们相互依存。如果房子换了主人,我相信它们全部会死掉。而我,如果把它们从我的生命中抽走,我一时间还无法想像该如何面对。我已经记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有人来过这里。五年前?还是八年前?或者更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迷恋独自一人的生活?我应该算是穴居着,这么说比较准确。白天是不能彻底抛弃的,因为上班的时候,我才有机会说话,可以让别人看见我,让别人觉得我存在着,这很重要。我曾经在家里写了一个多月的报告文学,除了下楼去对面的超市,我几乎不出门。在屋里,我经常拉上窗帘,让亲肤的幽暗伴随。我甚至经常不洗脸,整天光着身子套着件大睡袍,赤着脚,小碎步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连文胸和内裤都不穿。等到写完从家里出来,穿上正装,忽然觉得文胸勒得人喘不过气来。大白天,只觉得阳光刺眼,眼睛都难以睁开,在街上,我被猛兽般横冲直撞的车流吓坏了,过马路战战兢兢,有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时几近晕厥。我意识到,如果彻底抛弃白天,远离人群,我会慢慢退化成一个废物。

大吃一惊。我似乎活在一瘫不可救药的泥沼里,沉迷阅读魔幻小说,迷恋中亚历史、黑暗的欧洲中世纪史,还有中国的上古传说,我迷恋那些消失的王国和城堡,史诗般的战争和迷一样的铭文、羊皮残卷,还有逆天惊鸿一现的战神,迷恋怨咒、黑巫术和魂器,包括它们衍生的手机游戏、电影和网络剧。我居然由此去啃那本有诸多生僻汉字的《山海经》,我还打算以西方魔幻的视角重新解读《西游记》,还满怀野心地准备去写一本空前巨著。去探讨魔法、物抗、血宗以及灵魂的变异在《西游记》的表述形式,包括邪魔的反噬,兽化,暗黑世界的轮回、渡化在《西游记》里的另一种呈现。除此之外,在黄金般的黑夜时光里,我还迷恋过太多的事物,我按照百度上的方子,自制过纳豆,我还自己酿过葡萄酒,腌制各种咸菜。像日本寿司、烤面包还有煎牛排,我都能做得有模有样,当然,我似乎不是为了要去享受美味,或者是为了去掌握一门技能。我要的是,沉迷于某种专注,旁若无人的专注,能够让我摆脱一切困境,成为自己的王。一次失败了,重来,再次失败了,再次重来,有无限复制的机会。多么奢侈的时光演练啊,真羞愧,是不是只有我才把时光花在了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有一次,我把自己腌制的两坛剁椒和豆酱(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动)交给菜市场上一位卖酱菜的女摊主,让她替我卖掉,菜市场是我三天两头就会去地方,我对它的热爱仅次于我的屋子,虽然我在那里曾经被偷过一次电动车和两次钱包。即使是看人杀鸡也会让我驻足好一会。鱼贩杀甲鱼,先用滚烫的水把它浇死,杀鹌鹑,用一把锋利的白口大剪刀嚓的一声把头剪掉。那里的混乱、腥臭,是广袤人间的烟火,然而,它更像是某种能够清晰提醒我依然还眷恋这人世间的特殊气息,它必须要浓烈、刺鼻。所有的摊主都认识我,但他们全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哪儿的人,从事什么工作,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人际关系,微笑解决一切。然而,一星期后,我在菜市场被那个女摊主喊住了,她递给我三张旧旧的10元纸钞,扔了句,要是还有的话就全部拿来。我瞬间被一种莫名的喜悦攫住了,以致有点语无伦次。是的,那种由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捂不住的喜悦,啊,我终于,我总算做出了一点有价值的事情,而且,我还具备这种制造价值的能力。这跟每个月如期打到账号的工资不同,因为,工作的那种时光,我毕竟没有把它定义成虚度。虽然,我的灵魂未必参与去完成它,虽然,它并没有收获来自黑夜虚度时光的那种真正的愉悦和快乐,但是,长期以来,一直被我耻提及的那毫无意义的人生,那种一个人沉迷于专注世界的无用人生,至少在此刻,它能够转化成了被世俗认可的价值。可悲吧,我其实是那么在意。电脑里,我还保存着太多无法发表的文字,那些梦呓般的胡话,那些关于魔法、物抗指数、暴击、伤害指数、和血量分析的文字,还有,大量举证某个神秘巫师才是终级BOSS的散章,还有那些关于上古时代的异兽幻化成出战萌宠的攻击特点,远程攻击、近战坦克和辅助技能的配合,以及,碎片式的,偶发式的断句——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诗歌。我必须说,当我在电脑上敲出它们的那些个夜晚,那些我无法确切地记清是什么日子的夜晚,我都是满血充盈、满心激荡地度过,我应该处于一种被激情与愉悦挟裹的飞翔中,多么美好,没有禁忌的书写和畅游,不关心读者,不必发表。关于写作,我得说,真正愉悦的书写也许是无用的。但是,这种写作如果在某天能够收获巨大的、强烈的应和与共鸣,那么,它带给我的那种淋漓的快意将胜过所有处心积虑去谄媚、去经营、去迎合乃至获得过丰厚报酬的那些......所谓的作品,我其实......

我还迷恋过布艺,把碎布拼缝成朵朵小花,然后点缀在裙摆上,用针线缝制各种动物的挂件,熊的,猴子的,小猪的,老虎的,往肚子里面塞绒,我用扣子做眼睛,鼻子钉个小绒球,最后把接口缝拢。我还剪碎牛仔裤,重新修剪旧衬衫或者连衣裙,我为此还买了一台电动缝纫机,家里的茶杯垫、窗帘、抱枕就是我自己做的。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织毛线,这是一种让人上瘾的活计,如果不是突然发现颈椎出了问题,我有可能无止境地织下去,我用白色的绒线织了一个长长的圆筒,我机械地织着,居然织到了一米六长,居然完全没有想到要分袖。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把它套在了身上,那一瞬间,一种恐惧涌上心头,我忽然感到它在用力,将我越缚越紧,我想呼喊,可是呼吸开始急促,喉咙被卡住了。巨大的恐惧,让我朝着向生的方向拼死挣扎,我慌乱地撕扯、扭动。忽然间,我在穿衣镜前瞥见了自己,像一个巨大的蚕茧,不,更像是一具被裹尸布勒紧的活物,深陷在越来越紧的网里,快要没顶了,快要收拢最后的光了。我看见自己的恐惧——面对死亡的样子。那么真实。还有孤独。

很多时候,我的生活里完全没有钱这个概念。这并不是说我有很多钱。即使是我在广东流浪,四处漂泊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担心钱的问题。我担心的是,我失去了独立的意志和对人生的激情。我害怕失控,害怕对某种东西的依恋不能自拔,我知道,这些东西包括爱情、赌博、赚钱、写作、喝酒、放纵,这些年,有多少次,在交房租、吃饭都捉襟见肘的关头,我都能重新去调整自己,投简历找工作(我一般在一个星期内就能找到还算满意的工作),强行在闹钟响的时候起床,挤地铁去公司打卡,加班,吃快餐,行色匆匆,表情严肃。数月之后,当卡里再次蓄足几万块钱,我就会辞去工作,重新回归我暗无天日的生活。如此,周而复始了很多年。2010年,我终于在东莞长安谋到了一份神仙般的差事,工资可观,可以在家里办公。由于害怕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害怕一周说不了十句话,害怕身体的某些器官在逐步退化,最重要的是,我害怕在他人的视野里,我已经消失了。于是,我会隔三差五地在下午三点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去往办公室,并安慰自己说,我是正正经经地在上着班的。我不知道不以赚钱为目的人生是幸还是不幸。这几年,我几乎断了与外面的交际,深居简出,所以很少添置服装和化妆品,打开衣柜,我居然有两大柜子的衣服,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皮草,还有香云纱,桑蚕丝,绸缎,亚麻的裙、袄、衫、裤,足足挂了四米宽的高立柜,啊,我曾经光鲜地活过,甚至风骚过,我有早就不再穿的黑色蕾丝吊带衫,镂花三角衩、抹胸,还有各色口红,眼影,眉拈和睫毛夹子。看着它们静默不语地呆在漆黑的柜子里,如同被打入冷宫,失了宠,被这个世界遗忘——这不就是我自己吗?我很久没有穿它们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套换洗的棉质宽大长袍,有薄有厚,皆是浅赭的、蓝灰的,藏青的,这几种暗旧的颜色,套着棉布袍,我不再穿文胸,内裤,只穿纯棉四角的那一款。镜中的自己,素颜,披发,圆领长袍,竟有几份沉郁的修行者气质。除了吃饭,养车,必要的日用品、书、狗粮、物业管理费,偶尔的莫名花销,我几乎没地方花钱。工资有一部分是领现金的,有一天,我拉开那个搁现金的抽屉,正准备把刚发的工资扔进去,可是,我一下子惊呆了,抽屉的红色纸钞竟漫了出来,它们松散着蓬开,一大团锦簇,像腾起的一团红云,往外涌,往外涌,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流出来。再一次看见了孤独本身,那么喧哗,那么触目惊心。

迷恋黑夜,远离人群,沉迷那些无用的、无意义的事,并在这样的时光中获得了安宁与愉悦。我不知道,相比那些有理想的人,那些心中有大的天地的人,我这样活着,是不是太可耻了?可是我找不一种力量去改变。或者说,我看不到改变的意义。我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的生活真的失控既而朝着萎靡和堕落的方向了吗?不,我没有吸毒,也没有酗酒,甚至没有陷进情欲的深渊,我不依赖男人和任何药物,我有好的胃口和匀称的体型,家里有一台用了三年的旧式跑步机,我每天在上面耗费的时间不低于一小时,顺便看了各种美剧、英剧和韩剧。同时也写了乱七八糟的剧评贴在豆瓣,还引来一堆粉丝。我的男神女神隔一阵子就换一拨,最近迷的是权志龙和小雀斑。这是多么世俗而健康的妇女生活!我还有了喜欢的事情——写作和阅读。我和我的生活一切都是生长的,运动的,我有自己的代谢体系。阳台上的花草由于被悉心照料,长势葱郁而丰茂;我的狗好动,机敏;鱼缸的鱼们搅动着时光,穿梭不暇。我和我屋子的一切,一派生机。再看看镜子里的脸,端正,干净,嘴角安详,我的眼睛,它依然倔强,沉静,有清晰的主张,甚至,我看到了星空,在无限的深处,有燃烧的渴望。我可以准确地说,尽管我散漫、颓败,少语,离群索居,活得不着边际,但是,我似乎总是会在即将滑入深渊之际,及时地止步,继而自我更新,让肉身与精神开始新鲜的生长。我从未错过去爱,错过让自己变得更好的人生契机。即使是一个人,我却过得如此喧哗。我理解的孤独,不是他人视角的认知。孤独恰恰是身陷其中而毫不知情的人。我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重新出发,擦净尘埃,让自己发亮。

我的弟弟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我21岁的侄女很快就要大学毕业了,她希望毕业后能跟着我在广东生活。我闭上眼睛,那个叫皓子的女孩,长发披肩,一袭布裙,两只手比齐着直垂,仿佛正等候着你问她话。她有一双安静的、看世界不好奇的大眼睛,一切早已了然于心,仿佛已经作好了面对未来人生的准备。她敏感得让人无所适从,甚至让人不安。我的弟弟,这位小货车司机,木讷,少语,在他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不婚,性格古怪,并没有赚到什么钱,在世俗的标准里,离成功二字相去甚远,他居然放心把女儿交给我,我的弟弟,从小病弱,这个从两岁开始就跟我一起睡到12岁的男孩,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我身边,整整10年。也许他不了解睡在身边的这个姐姐,那个在他长大后也极少跟他交流的姐姐,可是,我相信,在那样一个十年里,他听着她健康的呼吸、有力的心跳,感受着她火一样灼热的体温,这是一个足以让他依存的人,一个在雷电加交的夜晚可以抱紧的人。他一定是相信我能够给皓子更好的人生,成为她最大的依靠,不,他相信我非常非常地爱他的孩子。我的皓子,一直以来,她的目光从来就不躲避我,她在暗处安静地注视着我,研究着我,她应该读过我所有的作品,可以肯定的,一定是她主动要求要跟我一起生活,一定是。我相信,这个年纪的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独立判断,独立的审美和价值观。她是那种——仅仅只是对视就可以跟我交流的孩子,我们,即使是沉默地呆在一起,就可以彼此满心愉悦。此时,她选择了我,这意味着,这意味着......忽然间,我被突如其来的某种慌乱的幸福裹住了。

又到了需要重新擦亮自己的时刻了。我不能这个样子去迎接要过来跟我一起生活的孩子。戒掉颓废,戒掉在黑夜里沉沦,重新回到人群,保持开朗,热情,与周围的人开友善的玩笑,参加他们的派对,并对时事发表意见,主动在微信朋友圈点赞。每天准点上班、下班,得煞有介事地像个长辈,不怒自威的长辈,等等,我得要捋清很多事情。在一遍一遍地检索过往的人生后,我真的对自己太失望了,皓子,我能够给你什么呢?我居然第一次强烈地渴望自己有钱,有社会地位。我真的希望皓子效仿我吗?不,我相信她有自己的判断,面对我,她会有所取舍。然而,我必须要习惯跟另一个人一起生活,习惯我的屋子里有一双眼睛,习惯我的身边有陌生的气味和呼吸。这个人即将进入我的私密空间,我所有的一切都将呈现在她的面前,而且,她对她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保有自己的想法。我还无法得知那都是些什么想法,并且,我无法改变它。她将入侵我的生活。甚至,我要改变我自己。啊,如果我拒绝,那一定会关闭我的孩子试图走进我的那扇门,不,这次我得给自己机会。即使这更像是冒险。

在广东15年,我几乎没有邀请人来过我的住处。前面的九年时光,我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广州、深圳、佛山、福州、昆明、东莞,太多的人和事,我不愿意介入太深,因为害怕深陷其中,迷失自己。于是我更愿意花大量的时间来与自己相处。所以,回想起来,有限的几次造访显得特别地清晰,清晰到我能够记得具体的日期、缘由、细节和整个事件带给我的那种事后的恍若隔世之感。当然,作为一种经历,它们也弥足珍贵。我写了两本书,但从未写到男女情爱。情爱之于人,尤其是女人,情爱几乎是她的整个精神世界,是她一生的全部。而我,十几年了,迟迟未能落下一个字。我没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碍,我从来就不担心写出来会被人诟病。除了隐私成为别人的谈资,这种诟病还包括,认为这是写作的一种投机,渲染个人情事,只为博取关注。在我看来,写作题材没有隐私一说,每一个人的经验都具有社会性。一旦写出,它将不再仅属于作家自己,尤其发表后进入公共的视野,它必然从属于社会的公共性。发生在我身上,或者发生在你身上,其实并无区别。我迟疑着未写,是因为我对情爱的认知可能仅仅是一种病态的偏见。我执着于这种偏见,而今还要写成文章,到底是何动机呢?难道,潜意识里,我还希望有人与我共鸣?

2002年冬天,在广州的一家潮汕牛肉火锅店,酒酣耳热之后,我微醺地对坐在我对面的Z先生说,行,你卷起你的铺盖搬到我那里吧。

我和Z先生是一家报纸的记者。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当我在报社选题会上讲述自己的新闻策划时,有个人的眼睛仿佛就钉在我身上,不挪开。很快,那个人就调到我这个组里,还做了我们的组长。Z先生来自内地某省会城市,名牌大学毕业,理工男气质,单眼皮,面色白净,薄薄的一层柔软黑发紧贴头皮,侧脸露出好看的头颅的弧度。戴一幅细黑框眼镜,笑起来只是莞尔。总穿一件淡蓝色格子衬衫,斜挎着一个大大的电脑包,步履匆匆。他身上有一种专业的自信,和,类似兄长般的温厚。这种温厚,很像他的那双大手,生硬,冰凉,敏感,孤独,它总迟疑着,显得不知所措,看着让人怜惜,这个怜惜也会包含着我们自己。我素来言辞刻薄,他总是抿嘴微笑地看着我。我为之心动的是,这个人对我的兴趣不仅是因为性别魅力的吸引,我的意思是,即使我是一个男人,也一样会吸引到他。他对我的一切都感兴趣,仿佛是,我是一本他从未读过的书。当然,三个月的相处之后,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为什么你极少给别人的稿打A?

因为在我看来好稿特别少。

你只有给别人打A,别人才会也给你打A啊,一个A稿奖一百块呢?你何必呢?

所以组长是要我给你的稿打A吗?

我有时喜欢故意误解他。我的A稿全是他打的。评稿,很大程度上只是利益的交换,如果我愿意交换,可以换到好多个A,Z生是知道的。可是某个人拧到跟钱过不去。劝也不听。

他搬到我那里大吃一惊。我租的是两房,租金是1200元。2002年,广州城中村很多单间的租金才350元,而我一个女孩居然要住这么大的房子。我其实也住过300元的单间房,可是那种由孤独带来的压迫感让我无路可逃,窒息一寸一寸的漫过来,那种限死的方格子单间跟坟墓一样让人绝望,人困在那里跟可怜的动物一样,如同垂死一般。于是我咬牙去租了两房,包括卧室,书房还有客厅。我可以端个茶杯四下走动,从这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空气是拐了弯的,光线也在流动。我经常把所有房间的灯打开,让电视也开着,明亮、喧哗,仿佛住着一家子人。

我从来不参加报社的应酬和同事的聚会,也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人成为朋友。做记者在时间上相对自由,除了开会,我不太去办公室,工作上只求完成任务,从来不会多写一条稿。虽然工资是按稿件数量来计的。Z生来了之后,我的作息时间跟他不一样,他朝九晚五,而我每天要睡到上午十点半才起床。我跟他真正能在一起的时间只能是晚上。我做好晚餐,铺上漂亮的蜡染桌布,摆上鲜花,放着古典音乐,等他回来。像恋爱中的小女人一样,我给他洗衣服,做饭,戴好看的发饰,在暮色中等他回来。我跟他有点奇怪,从来没有言爱,也没有鲜花和礼物,可是只要目光一遇上两人就会笑,然后就会接吻。有一次感冒,Z生请了一天假陪我。还有一次,我在白云区采访,那天天很冷,下着雨,他从五羊新城打车过来接我,居然中途去商场临时给我买了件毛衣。好几次我在梦中醒来,发现睡着的Z生紧握着我的手。我看着他每天忙碌,睡得这么沉,他这个人,一开始就开启了夫妻般过日子的模式,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在他未来的人生规划里,有我。

很自然地,他对我如何在一周完成这两条稿很好奇,而且我的稿子采访很细致,写得也深刻。大多是其他记者不太关注的题材。我让他跟了我一天,全程体验我是如何工作的。我带他去采访两家大的家政公司,去了解广州市对家政人员有什么样的要求,家政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是什么样的结构,薪金水平,以及存在的问题。在此之前,Z生一直认为家政就是农村小保姆、月嫂或保洁,都是文化层次低的人才从事这个行业。我之所以做这个选题,是因为前段时间出了关于广州家政市场火爆,人才紧俏的新闻。采访中,Z生居然看到那么多大学应届毕业生加入了家政行业,六级英语,专业医护,家教,营养师,甚至还有专门给人朗读文学作品的。他看着我跟一个需要朗读法国文学的贵妇聊天,惊讶不已。采访完,他跟我说,他的观念被颠覆了,仅这一个采访,他可以写三条稿。

于是,我被拖着跟他一起做新闻策划,采访,写稿。看着他每天这么累,我硬着头皮跟他一起做专题,仅一个月,我们写了三十多条稿,二十条A稿,那一个月,Z生每天都很快乐,经常能听见他笑出声来,容光焕发,额头亮晶晶的。他像一个孩子那样捧着我的脸,对着我发出赞叹。他说我像一个魔术师,还说我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女人,是一个宝藏。我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他怎么就能变成一个诗人了呢?那一个月,我们每天晚上都做爱,两次,三次,深情的接吻,如胶似膝,紧紧拥抱。这个人把他的命运跟我绑在一起,他把他的梦也交给了我。我们从来没有采用其它的体位,我们只用胸口紧贴胸口的那一种,我们要变成一个人,要把灵魂嵌进对方的身体。成为一个人。他在我耳边轻声地喊我的名字,然后五指紧扣我的手,沉沉睡去。

我对性的理解从来不是感官的愉悦。在我看来,它不仅是一种生理行为,更重要的,它是两个人面对孤独的疯狂掠夺,企图将对方嵌入自己的灵魂,去融合命运的虚空,去紧实生命茫然的缺口,然后成为一个整体,丰美,壮阔,一往无前,直奔死亡。我看到了Z生清澈如水的命运,他的童年,他的成长,他咯咯笑的面容和追逐着阳光奔跑。我流下眼泪。两个肉体交织在一起的性爱是激烈的,也是孤独的。我也从来不接受两个身体分离、错位或者不紧贴的体位,更不接受口交,SM的暴力趣味。我希望它是深情的、颤栗的,带着轻微的伤感,并发出类似动物交配时发出的低泣的呜呜声。

我前面交往的两个男人,在性方面都没有和Z生这般如此契合。太多的时候,他们把性仅仅当成生理的欲望,几乎都是那种迫不及待、气喘如牛,身体滚烫,接吻,传递过来的是强烈的肉欲的信息,以致我跟他们的交往非常短暂,还没能在一起生活过。有一次,我无意瞥见趴在我身上的那个男人,他拧歪的变形的脸,眼球鼓突,非常狰狞,而他正在使劲,他的屁股正快速地拱动,我顿时觉得那张脸猥琐、愚蠢,我一把把他掀翻下来。可是,平常的他却是一个斯文、安静的清秀之人啊。他每次做完之后会连连说好爽,仿佛吃饱了正拍在滚圆的肚皮,吃相难看极了。在对性的情感和审美上,这些都与我相左。那种赤裸着感官满足的人,我觉得他从来就没有一种深沉的忧伤,和对孤独命运的理解,在交合的颤栗中痛彻心扉,并与身体下面的这个灵魂相依为命。性是一个人最隐秘、最真实的一面,你可以感受到那个人传递给你的陌生气息。可怕的是,它惊人地准确。我对紧紧拥抱、深情的吻的热望甚至超过了做爱本身。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变我的生活,或者去改变我自己。每周两条稿,我完成得非常轻松,那么多的时间,我留给自己挥霍,我经常一个人去看电影,在深夜阅读,去购书中心听讲座,参加诗人们的朗诵会,在网络BBS上发帖,回帖,我还做了一个大论坛的版主,每天给文学作品做点评,还在网上交了一帮朋友。我的文学的世界,或者说,我精神的内部是Z生所不知道的。这份记者的工作,只是我赚取生活费的一个工具而已,我对新闻的热情已经耗尽了,我所坚守的那一切被证明只是一个笑话。只要哪天忍受不了,我随时可以辞去,然后去另一个城市重新生活或者去作一个短期的旅行。跟Z生在一起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赚钱完全没有兴趣,没有愿意为之奋斗的事业,更可怕的是,我并没有什么人生目标,对于未来还从未有过规划,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成功、发财、名利这些遥远的事情。时至今日,虽然我已经明确了人生中一直会做下去的事情——写作,但是,我还是跟过去一样,只是一个务虚者,当然,也只能是一个失败者。那一个月,我跟Z生一起写新闻让我疲累不堪,大部分的新闻,在我看来是毫无意义的,无关痛痒,甚至充满了虚伪和矫饰,当我在电脑上写下那些新闻的时候,我觉得触碰到的只是文字的尸体。而随之而来的人际交往,应酬,各种利益的纠葛也让我厌恶,我被一种陌生的生活入侵了。是啊,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对这种生活感到不适、窒息、反感,甚至有了某种耻辱感。可是,我注视着眼前的这个人,分明看到他在其中收获到了成就感、认同感和巨大的喜悦,他把这份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踌躇满志,信心百倍,而很大程度上,这一切,是与我紧密相关的。换作过去,只要觉得不适,我会立即辞职去重新调整自己。可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几次我想跟他说起辞职的事情,话到嘴边只好忍着缩了回去。他毫无察觉。

已经到了我必须要为他作出改变的时候了。那个时候,每一天都在煎熬。我实在不愿意那样活着——为了赚钱而活着,为了房子、为了以后的孩子、为了父母、为了人生的虚荣,为了……每一个世俗人生的那种价值观:成功。这样的人生,我真的不能躲过去吗?可是,我深知,他是决定要跟我永远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是有一碗饭就可以分给我半碗的那个人,是除去皮相为数不多能欣赏我并真正懂得我的价值的那个人。最重要的,他是唯一一个仅只看着他熟睡的面容就会让我泪流满面的那个人。

再这样努力三年,我们就可以在广州按揭房子了。他打着呵欠,嚼着呓语睡去。我背过脸,沉默不语。今天下午,我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因为对一桩杀人案件有着浓厚的兴趣,我通过一个难得的机会采访了案件中的死囚,试图从人性的角度重新诠释那桩让人痛心而又遗憾的杀人案,我希望读到它的人能够更深层次地了解案件的社会根源性问题,它是复杂的,是人性善恶交织的,更是值得我们反思和警觉的,它不是一刀切式的杀人偿命、恶有恶报的表层解读。这篇稿,我是带着人的温度与某种探寻真相的立场去完成的。可是,最终它就压在主编那里,不发。理由是,我的观点已经偏离了所谓的正确性。就在下午,我跟主编大吵了一架,并当场提出了辞职。

第二天晚上,Z生从办公室回来,他愤怒地甩下大黑挎包,说出了让我震惊的话。

你为什么要去写报纸不给发的稿子?

多写正能量的稿子才能保住饭碗啊!

明天一早去给主编道歉,收回你要辞职的话!

目瞪口呆。我第一次觉得跟这个人隔着千山万水。我们其实非常遥远。我闭上眼睛,这已经不是一场争论和心平气和地解释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了。撇开情爱,凭心而论,他是我最不愿意成为的那一类人。不谈理想,那太奢侈,我本人也是一个心无大志、蝇营狗苟而又虚度人生的废物,但是,我似乎可以骄傲地说,除了健康和为数不多的几次人间真情,这世间还真没有能让我去为之妥协的东西。包括金钱,和所谓的饭碗,它们都不能。还有,我什么时候沦落到去担心饭碗的问题?亲爱的Z,你从头至尾都没有跟我提一句关于新闻人的精神以及对真相的探寻的坚持,还有,我很不喜欢正能量这个词。哈,去跟主编道歉,因为饭碗,哈,荒谬至极。他对跟他一起生活了两个月的女人一无所知。

冷战了好几天,我也没有再去找工作,虽然我一个星期内就能够找到新的工作。他睡沙发,气还没消。我反反复复地想了无数遍,要不要离开这个人。可是,我找不到一个有力的理由。他不忠,背叛我了吗?没有。他不思上进,不努力赚钱?没有。他不够爱我,对我不好吗?都没有。那我因为什么离开呢?我一直回避着一个重要的东西,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这令人心醉。是的,我是一个可悲的理想主义者,依然作无谓的坚持。我本不该对Z生有这种期待。作为一个男人,在这俗世中,他的种种皆符合常规的逻辑。相反,我更像是一个怪物。可是,这两个月,我跟这个人几乎成为了一个人,我们有共同的命运,和即将开启的未来,我们吃一样的食物,睡一张床。看着床头桌上我跟他的合影,两个人都是笑着的,他的双手环住我整个身体,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我必须诚实地说,跟这个人在一起,我那么快乐。爱情。一撕扯就痛的根源是因为爱情。我心里默默地期盼他先认错。爱情,就是那种若是在平常你会毫不犹豫作出决定的事情,到了它的面前,你会犹豫,既而妥协,然后自己又拼命地替对方作种种辩解的东西。爱情是一个人的弱点。

我本来在内心设了一个三天的期限,可就在当天的晚上Z生就向我道歉了。在一家商务酒店订了西餐,开了房。他看上去春风满面,还点了一支红酒。阿红啊,我们机会来了,跟我一起做报纸吧。他的额头亮晶晶的,眼睛也大放异彩。原来报社要在东莞设分部,领导已经同意由他来组建团队了,东莞的广告收入可以分到三成。

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不发我的稿子了是吧。我笑了。

那当然,老婆就成二当家的了,写什么发什么。

对于开房,我素来是抵触的。在我的认知里,只有偷偷摸摸的男女才会开房,而且开房基本上是直奔性事,非常露骨。可是,在那样一个夜晚,因为即将开启新的人生,我们那么兴奋,而我,总算能够为自己所坚持的新闻理想找到一个可以延续的平台。酒店房间有一面宽大的镜子,它照出了床上的我们。我看见他环抱着我,上上下下地轻咬,他的气息,从背脊到前胸再到耳后根,啊,我能够说,欢爱,之于我,应该止于那一刻吧。我能够说,欢爱,我有过。

你知道吗?我去年送给社长的进口伟哥,他很受用,后来还向我婉转地暗示过需求。

我们报社社长吗?进口伟哥?

对,我听说报社要在东莞设分部,就委托美国同学给我代购了伟哥,所以这次让我来设东莞分部才会这么顺利。

这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Z生了。他陌生得让我目瞪口呆。我并非是从道德的层面感到不适。如果是送礼、塞红包,请客吃饭,我绝对不会感到这么厌恶。这世道嘛,总得如此,我最终还是会认为情有可原,毕竟,我们都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可是,送伟哥……睡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他脑子里竟然琢磨过这么猥琐的事,不能细想。在我看来,哪怕只送一粒小小的伟哥也比送一笔巨款要脏一万倍。一万倍。

我借口在酒店无法入睡,执意要回家。他一脸懵,我无法跟他解释,尽量控制快要爆发的恶劣情绪。包括一周前的那次矛盾,我也无法跟他解释。因为结果无非是,我是个疯子。再一次面对那个问题,我要不要离开他?然而心痛。

他一定觉得我任性、喜怒无常,难以捉摸。如果我留在他身边,我就得彻底改变自己,这个改变包括世界观,价值观,审美,伦理、道德准则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奇怪的是,在我确信跟这个人毫无共通之处的时候,爱情居然还在。一想到离开,我就心如刀割。爱情,是啊,还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呢?

接下来的团队组建,我都是无精打彩。但我跟他之间,似乎有点不太一样了,首先是我身体方面,对于他的触碰,诚实的身体表现得有点生硬,或者说有点闪躲。Z生肯定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依旧充满激情地忙这忙那。直到他跟我谈工作分配的时候,我们才再一次坐下来长聊。我看了报纸的总体定位策划,跟我先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实际上,对这份报纸,我是有自己的构想的,社会热点深度报道,人物专访,阅读,文化这些是我感兴趣的,我想把报纸办成那种有深度、有人文关怀、能够推动时代变革的综合性媒体。可是,我在策划方案看到的只是一个重资讯、重时政、大量快餐式浅阅读而且栏目毫无品牌意识的山寨版主报,他们花大把精力只是想如何在东莞房地产中圈到钱,甚至还会用负面新闻的手段要挟企业做广告。所有的,跟过去见惯的,曾耗尽过我的新闻热情的那种报纸,在这份报纸上其实并没有任何改观。直到,那天晚上,我亲爱的Z生找我谈,他让我负责报纸创收这个版块的时候。

我从来不认为报纸搞创收是一件很下作的事情,相反,它非常重要。可是,我还是想争取一下我想要做的事情。于是我就把自己写的一个方案递给了他。

Z生看完就笑了。那种笑容是在说,我傻得可爱。而且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报纸绝无可能办成我想的那个样子。既然定位是主报山寨版,我最后的那点期待已经灰飞烟灭。主报那边,我是辞了职的,那我呆在这个山寨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能摊牌,告诉Z生说,我对这份报纸没有兴趣。他的脸一下子就变了,我吓了一跳,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冷酷、凶狠,两边的腮帮子有青筋鼓出,眼神透出一种陌生的寒意,而且,还有一种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的可怕气场。但我还是将目光迎了上去。

你有过新闻理想吗?我第一次将这个话题说了出来,老实说,自己都羞愧得要命。

什么新闻理想?

你知道我希望通过报纸实现什么吗?

实现什么?不是给了个副站长的位子你了吗?

……

已经无话可说。我跟Z生最无奈之处在于,跟他说话,我只能说出我的决定或者某种结果。个中解释那部分从来都无从说起。巨大的空白隔在我们中间,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在沟通方面有障碍的人,可就是无从说起,山穷水尽。我可怜的爱情,再见了。原本整个的心突然就空出一大块来,仿佛有人从我身上抽走了某种东西,它空洞地痛着。这一次,总算撞到了南墙。非常好。我平静地告诉他,明天我就搬走。他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凶相毕露,一把拽住我的肩膀,大声吼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我看着那双眼睛,满是不解和疑惑。他怎么可能穿越那巨大的空白来抵达我呢?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别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网上跟别人暧昧,我看过你的QQ聊天记录。我观察你很久了。今年29了吧,离开我还会找到像我这样的男人跟你结婚吗?

我从来不认为人这一生非得要结婚。

你不结婚?他惊讶得脸都变形了:你不结婚?

他把我的脸掰过来正对着他,我看着这个陌生人,此刻,他眼中那股凶狠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一种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的委曲:我做错什么了吗?我挣脱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不,你没有。只是我绝不活在你那样的世界里。

2013年冬天,我的父母来东莞跟我一起住了一个多月。回想起来,我只是愧疚——他们走的时候,我的确如释重负。然后心痛。奇怪的是,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心痛。而今,四十多岁了,才刚刚知晓父亲母亲是两个多么重的词,像泰山那样重的词。笑不出来,无法正视,尤其是我这么荒诞的人生。我看上去活得披头散发,六亲不认吧,还一直觉得这是洒脱率性,我从来就没有脆弱的时候吧。曾经看过金庸的一个访谈,大意是说,他在父亲死后再回头看倚天屠龙记,发现自己把父子情、兄弟情写得太浅薄了,说着,不禁老泪纵横。如今,我能够体会到这层意思,只是四十不惑,还是太晚。

我女儿不结婚是因为她要做作家给耽误了,她要写书。父亲笑呵呵地跟亲戚朋友解释道。

我女儿在东莞买了房子,要接我跟她爸搬到她那里去住。母亲把这话传遍整个街道。

可是,我先前从来没有想过要接父母来东莞。面对他们,我是惶惶失措的。从小,我就不太叫父亲母亲,爸爸、妈妈,我很少叫。叫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我跟我的父母一直处在一种无从交流的尴尬中。词不达意,言不由衷。我见过很多女同学当众扑向她们的母亲,勾住她的脖子,用脸在她的怀里拱来拱去,发出撒娇的声音。她们是怎么做到的呢?当我跟别人提到父母亲,开口说我爸我妈的时候,偶然被他们听到了,无一例外地,他们会把目光一下子转到我这里。很多年,真要说什么,我就那样低着头,当着他们的面,对着空气说。

学校要交100块钱。

这个暑假我要跟同学去武汉打工。

我辞去了报社的工作。下周去广东。

我的电话号码是……

……

非常生硬吧。我从来只是告诉他们结果,我的决定,我大致的行踪。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让父亲母亲来介入我的人生。可是,他们是那种非常开朗而又话多的人,面对这样的我,他们表现出罕见的凝重与谨慎。不多话,听我说完,通常只是嗯了一声。那声嗯里,全是尊重和认同——我从来都是一个不让人操心的孩子,尤其读书。我隐约觉得,父亲母亲有点畏惧我,唯恐怕说错一个字。那样的氛围,倘若流露出某种关切反而特别古怪。在此之前,我极少想到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如何在心里牵挂着那个在异乡独自谋生的人。我从来就不需要他们的爱。

在广东流浪,种种厄运,漂泊,几番迭宕,即使在最艰难的人生低谷,我也从来不会想到父亲母亲。现在我总算明白,一个人最大的不孝就是不需要父母的爱。即使我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相信,我的父母对于我的每一个际遇,每一种心情,每一种命运中最糟糕的可能,他们全都一一体味过了,不,他们全都看在眼里。而我,却在四十岁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孩子不是好好的吗?没病没灾的。这就够了。我听见父亲曾这么安慰母亲。

弟弟得知我买了房子,他沉默了很久,忽然他跟我说了那样一番话:买房子是大事,爸妈很为你高兴,他们很想去东莞看看你,你最好邀请一下啊。

如此简单的人伦,我居然需要弟弟来教我。四十年,我真是白活过。眼泪涌出来。我给父亲打完电话,怔在那里,我在电话的话语那么生硬,那么官方,像是一个机器说出来的。父亲应了声好,沉默许久,然后才挂的电话。父亲和母亲要来东莞看我,这件事,于我,竟如临大敌,慌乱的同时,我还是有隐隐的期待和兴奋。这将是我第一次缩在这么小的空间里面对我的父亲母亲,九十多平米,举目即见,鼻息相闻。二十多年了,我离开家,在外面读书,工作,继而来到广东。即使春节回家,我成天跟外面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不着家。很多时候,我连吃饭都没有跟家人坐在一起,盛了饭,端着碗,挨家串门。仿佛是有意躲避,我是那种很容易被温情灼伤的人,无措,失态。逃,是最好的方式。

先是要调整自己的生活。如果我整天在家里,二老会认为我没有工作,是一个无业游民,我必须要重新过上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的生活。一日三餐,早睡早起,换下的内衣不可以扔在沙发上,在家穿家居服还得穿上文胸,还有,这种冷天气不可以当他们的面吃冰棒……我是不是应该要有一个稳定交往的男人?啊,头皮快要炸了,不行,只交往不结婚,这样的男人,在父亲母亲眼里全是骗子。幸亏我没有,无须找人顶包。我花了足足一周的时间调整过来。那一天,我驱车去虎门高铁站去接我的父亲母亲,可谁知,他们竟按照地址径直先到了家门口。我的父亲母亲,性格非常活泼的两个人,尤其父亲,动不动就哈哈大笑。我到家门口的时候,这两个六十五岁的人在过道里,把棉袄脱下垫在地上坐着,继续玩着火车上的扑克牌。

接下来几天都在赞叹广东的冬天好热啊,堪比湖北的初夏。听到这样的话,作为女儿应该回应说,那就每年冬天来这里过冬吧,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实在无法适应跟母亲同床,我把卧室让出来,自己睡了书房。腊肠犬见到陌生人来家里,一直不停狂吠,母亲恼了,一脚踢翻了它,可怜它就地翻了几个滚,呜咽了几声。我非常清楚,在他们的意识里,是没有把狗当成家人的观念,狗就是狗,跟乡村里四处游走的那些狗一样,是招人嫌的。我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让狗委曲着。父亲一进门就拉开冰箱找水喝,然后坐在沙发上用遥控打开电视,仿佛跟在家里一样。真奇怪,我有的局促和拘谨,到他们那里全都没有。母亲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系上围裙准备晚餐。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跟我一起下馆子。而且,她时不时使唤着父亲,剥蒜,准备摆好碗筷。我像是一个客人。饭桌上,二老从头到尾都在抬扛,父亲吃饭有砸巴嘴的毛病,使劲吮筷子,然后伸向菜碗,他总是把头伸到饭桌中央,一副一揽众山小的样子。除了数落父亲吃相难看,母亲还不接受关于任何饭菜不合口味的言辞。四十多年了吧,没错,这是我家吃饭的常态。如果说得文艺些,这大概就是家的味道。

我有一张跟父亲一模一样的脸,我看到它难过的样子就知道自己也一定一模一样。然而,他的那张真的老了,胖而松垮,眼角、嘴角下垂,整张脸毫无锋芒与凌厉,有的只是对岁月的妥协和对生活的和解。年轻时的父亲是一个很狂的人,性格张扬,做事没有底线,四十岁入狱,三年后出狱他就换了一个人,钟情钓鱼、养花、喝酒,听戏,写毛笔字,而今在家被孙子拍屁股当马骑,每天早起用大竹帚扫街道,还帮隔壁孤寡的老婆婆担满水缸的水,他整天乐呵呵的,孩子们都喊他胖胖爹,喊了之后就有糖吃。我知道,那些年,偷偷往我牛仔裤塞钱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我还知道,他听说有人因为他坐牢而侮辱了我,我看到那张脸,那是一幅我终生难忘的表情,凝聚着巨大的痛楚,隐忍,嘴角抽动,无声,满眼泪水。

生活在这个小镇,我其实还从未去过那些景点,至于正宗的粤菜,我是吃不惯,不见油,色寡,不够咸。由于长期作息时间是倒过来的,我没有早晨,所以我几乎没有去广东人的食府吃过早茶,听戏就算了,粤剧我们全都听不懂。我总不能让父亲和母亲白来一趟广东。至于邻近的广州和深圳,要不要带他们去走走,我勉强礼貌性地问了一下,也许二老感觉到了,忙推说不要一次都走完,等下次来再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个礼拜贴身作陪,差不多把小镇走了一遍,包括古迹、寺院、公园、广场、饭店、商场、游乐场……我累得全身散架,可他们兴致极高,体力竟比我好很多,我暗自叫苦不迭。本以为父亲和母亲住十来天就走,可他们足足住了四十多天。读者啊,我这么嫌弃自己父母,是不是该遭雷打?然而,正是这四十多天,我读懂了作为父母的全部,全部。嫌弃是一个有特别意味的词,这世间,大概也只有父亲母亲才可以嫌弃了。我全然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在观察我的生活。在试图了解我。可是,我呈现给他们的却是一个对生活毫无热情的人。即使是演戏,我都没有耐性去假装快乐。我话很少,恹恹地,没有朋友,不应酬,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吃饭要人喊,胃口也不是很好,虽然母亲每天想方设法地做各种复杂的家乡菜。我知道父亲和母亲之所以话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家里太冷场了会很尴尬。

带父亲和母亲去我工作的地方。图书馆。一进大门,来来往往的人都会喊一声,塞老师好。父亲母亲听到应该是欣慰的。到了办公室,同事们特别热情,端茶削水果。采编部的赵编辑进来跟我谈工作,两个人站在那里说着话,忽然老赵就把手伸出来替我掸了掸肩上的白色灰尘,轻轻两下,本来是极自然的行为,可刚巧被母亲看见了,她脸上绽放了一种很有内涵的笑容,然后,她把这个表情传递给了父亲。

在回家的车上,母亲试探性地问我,刚才跟我说话的人是谁。我说只是普通同事。沉默。母亲又开口说,如果真有交往的人,就带回家吃个饭吧。我怔住了,同时瞬间懂了,即使不结婚,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希望我有交往的人,是这个意思。没错。这是我的父母第一次跟我提及这么私密的问题,如果我回答没有,那就意味着,我真的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就像他们看到的那样。这显然会让他们忧心忡忡,即使是交往一个不跟我结婚的骗子,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此刻,都热切地盼望有那样一个骗子。我这种人,我这种人……忽然一阵酸楚涌向喉管,我强咽了下去。

我给父亲和母亲的床铺的是崭新的深玫红床罩和被单,一对绣花鸳鸯枕头。可是,我发现父亲和母亲并没有睡一头,枕头是分开的,一头一个。父亲和母亲难道不相爱吗?还是在我这里不好意思?不,我希望我的父亲和母亲永远是相拥而睡,他们是相爱的,于是,我把两个枕头放在一起,果然,枕头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不必言说,我相信,我的任何细微的举动,他们绝不会误读。我也一样。我的母亲,她有一双悲凄的大眼睛,含闪着泪光。我特别害怕它凝视着我,即使是别过脸去,我还是能感受到她的心是揪着的,她一定知道我在广东流浪了九年。这些年,她的白发更多了,我必须要让她看到,我快乐地活着。可是,我对于自己选择的人生有着十二分的满意,我所认定的快乐就是自在,清静,无扰,还有……我基本就趋向于无欲了。这个无欲不仅是指男女的情爱,很大程度上,更是无争、自由、独立的精神状态。

我必须要让我的父亲和母亲真正懂得我的那种快乐。作为作家的我,那个世界,他们一无所知。刚好,图书馆每个月都有文化进三区的活动,我准备去工业园区做一次文学讲座,然后带着我的父亲和母亲一起去听。工业园区里的文学青年很多,他们有很多是我的粉丝。我让宣传组把海报做得大大的,配上我的照片和简介摆在工业园区的大门口。活动现场气氛很好,借着提问环节,我说了个人写作经历,以及写作对我的人生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些话,我比以前的任何一次说得都要真诚,我的父亲母亲,这一次,我是说给你们听的,我有另一种人生。最后我被粉丝们簇拥着,要求签名、合影,电视台的记者在录影,现场做采访。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比手比脚、很拘谨地坐在第一排,父亲从头到尾锁着眉头,表情严肃,他没有错过我说的每一个字。母亲哭了,然后又笑了。晚上的电视新闻播了,父亲坐在沙发上认真地跟母亲说,我们的女儿是没有人能配得上的。母亲再次笑了:那是。我的父亲坚持要保存那段新闻的视频放在手机里。

果然,凝在我们之间的郁结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日子似乎变得欢快起来,有一天回家,父亲居然把楼下的保安请到家里来陪他喝酒,在他们的意识里,是没有那种戒备的,那种对陌生人的戒备。在我的意识里,家是一个人最私密的领域,我从未邀请过谁来到我的住处,即使是女性也没有过,更别说让一个猥琐的保安来窥视我的私人空间,这几乎是我不能容忍的底线了。可是那天,我丝毫没有表现出不悦,还满面春风地招呼保安师傅吃好喝好。这其中还包括:父亲把我的一饼2002年的老班章生普送给了那个保安,他在屋子里抽烟,烟灰飞得到处都是,母亲依然踢狗,她洗坏了我的羊绒衫和几件香云纱,她还用我那贵得要命的眼霜擦手。父亲用完洗手间不开排风扇,他过度喂食鱼缸的鱼,导致有两条翻肚皮死掉,他还剪秃了阳台上的米兰。此外,父亲母亲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起床,在厨房弄得叮叮当当地响,父亲还打开了客厅的电视。所有这些,所有这些,原本我都是要大发脾气的事情,我统统报之为春风满面,满面春风。我居然向母亲开口说,很想吃家乡的糯米灌肠。只是,我还是没能喊出爸爸妈妈,更没有说出,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我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人跟我一样。情感,情爱的表达障碍。

忽然受了点风寒,咳嗽了起来,起初没在意,第三天我居然发起了高烧,勉强起了床,完成了洗漱,然后只得重新上床。这么些年,一个人在异乡,独居,对于生病我从来都是硬捱,所幸,无非皆是感冒发热的小病,即使这般无助,脆弱,我都从来没有思念父亲和母亲。一个人吃了药躺在床上,闭目,不语,在死寂中慢慢等疾病退去。可这次,父亲和母亲都急坏了,慌忙在抽屉里翻找退烧药,找到一些,可一看日期,都不能用。我终于把最脆弱的一面呈现在父亲和母亲面前。母亲哭了,她小声地自责着,接着埋怨父亲,然后开始放大这些年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她坐在我床边,把手伸向我的额头,我本能地别开脸去,母亲的手一下子弹开了,停在半空,毕竟,我记事起,我们没有这样的接触。可是,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母亲再次把手伸向我,我不再回避,一股特别暖的东西在心里流淌开来,不停地往上涌,那是一团团粉红,我仿佛飘在了云端,通体舒畅透明。忽然感受到眼泪流耳朵里了,冰凉,这才镇定下来。我的母亲抚摸我了。指尖触碰的瞬间,仿佛接通了两个人的黑暗,光亮,无蔽地照耀着我们。

给了父亲一个电话号码,让他打给社区门诊的蔡医生,他是我的朋友,让他上门就诊。半小时后,蔡生带着助理来了,替我做了一个检查,开了药和退烧针,打针的药水瓶一直被父亲的手高举着,最后他把它固定在挂衣架上,一切处理就绪,我百感交集,生病,这是头一回这么大的阵仗吧,我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地对待疾病。啊,我也是娇气的,也是有人在乎的。我不是疾风中的劲草,不是摔倒一百遍都不怕疼,更不是没人管就能自顾自野蛮生长。只是,我长期把父亲和母亲排除在我的人生之外,让他们成为了陌生人,成为了别人。不孝,并不仅是对父母做伤天害理的事,无视,拒绝他们的爱,一样也是。

我的另一只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朝着母亲探了探。母亲仍然坐在我床边,我多么希望,她能够紧握我的手,五指紧扣,跟我一起经历这场疾病,一起感受我的心跳和呼吸,最重要的是,我要让她感受到,我需要她。可是,我如何传递这一愿望呢?绝望,闭目,我的手终究是够不着父亲和母亲。母亲起身去为我熬粥,我只得把手缩进被子里,然后慢慢睡去。

醒来的时候,母亲伏在我床边睡着了,她的手紧握着我的,五指紧扣。我颤栗了一下。无可名状,我的身体,被握着的那只手的半边身体整个地僵硬了,半个我活着半个我死去,皆因这突如其来的感动。我不知道,在未来的时光里,我跟我的父亲母亲的相处是不是进入了另一个层次。虽然我还是不能习惯面对那种灼热的情感,还是无从表达,但至少,我不再回避。不,我不能回避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对生活的热情,比如去爱,比如耻于的提及的理想。接下来,我希望能够跟父亲好好谈谈,我想告诉他,不论他曾犯下什么样的过错,我从来没有认为父亲是我人生的污点。从来没有。

我应该自信。皓子的到来也将再一次擦亮我的人生。沉溺,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我一直在等待那个敲门的人,然后为他发光,让世界醒来。在与他人共居一室的相处时光中,我看清了自己,即使是被动的,我并没有真正切断别人走进我的那条通道,即使我关了门,如果你使劲擂,我还是会愿意把门打开。

真要去做一个故意装睡的人太难了。

东莞有一位女作家,她所在的工厂要派她去外地培训,临行前,她居然把她8岁的儿子托付给我,希望我能够照看一周的时间。当时,我一口回绝了她。但我后来听说她已离异,是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然后又想到被我拒绝的时候,她一连声地向我道歉,说是自己的要求太过份。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给她去了一个电话,表示愿意照看她的孩子。啊,想必大家都猜到了,最终是我收获了一次宝贵的人生经历,我惊叹,一个8岁的男孩已经有了一个独立的灵魂、缜密的思维和一种与你平等对话的从容态度。我沮丧地发现,捏他小脸蛋这种动作已经不合适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曾大声在告诫我,塞壬阿姨,我换衣服的时候你应该转过身去。

还有一次,我单位的一位女同事半夜跟我打电话,要求在我家里住两天,说是跟丈夫吵架了,躲在我这里,她丈夫是不会找到的。这女人家庭纠纷想离家出走,我自然不会去趟这样的浑水,于是婉转拒绝了她。可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居然已经站在我家门外了。对,你又猜对了,我再一次没有办法去做一个无动于衷的人。我为她开了门。这一次,我要做的是,做一个虔诚的倾听者,我像一个垃圾回收站,被迫接纳她的怨恨、诅咒以及她祥林嫂式的唠叨,最后,我才真正弄明白,她所谓的离家出走不过是使一个小性子治治男人。我听了之后居然松了一口气,啊,总算一切安好,并没有那种让人揪心的悲惨际遇。这女人说她饿了,我们煮了面条吃,然后她拉开我的衣柜,惊叹我一柜子的香云纱,她逐件逐件地试穿,不停地穿衣镜头扭动身体。她在我的化妆台跟前坐定,问这问那,看到我用的化妆品品牌,居然问我哪儿来的钱用得起这些,还一味探究我的情事,这样的话题太过唐突,显得很没有教养,她浑然不觉。我看着她,虽然没有一丝与她交流的意愿,但她身上散发着浓厚的一地鸡毛的生活现场气息。她活得太吵了,已经打扰到我,但我居然没有厌弃,这并非我包容,而是,我不再以个人的喜恶绝决地拒绝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甚至,我还会从中领略别样的风景,我想,我本就是开阔的。

我准备好了。

塞壬:原名黄红艳,现居东莞长安。已出版散文五部。

两度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新人奖、百花文学奖、两度鲁迅文学奖散文提名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

现主要从事散文创作,认为散文是表达自我的文本。是发现自我、发现世界、是确立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的文本。散文表达我,也就是表达众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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懵懂先生